“图布,你有信仰吗?”坎瑞丝-沃夫冈伽。她做了一件从前不敢,往后也再没有机会的事。她派人把大主教请进了帝宫。问了一句从前不敢,往后也再没有机会的话。
“当然。”大主教平和地迎接对方的目光,平和地给出答复。
“那你看禁书吗?”坎瑞丝同样平和。至少她的神情和口吻,与内容的尖锐完全不符。像是老友间的闲谈。
“当然。”同样单调的三个音节,比之先前,似带了几分宽怀的笑意。
“大祭司被巫女刺杀,会怎么样?”神罚之判绝不是大主教的安排,事先绝没有跟大主教商议,坎瑞丝无比确信。
“已经和大祭司无关了。”图布漠然道。神判已经发起,后面就和大祭司无关了。是大祭司本人去,还是新入教的普通圣仆去,没有差别。这是神明的对决,重点在于神之泪会不会被小丑鱼撕碎,或者说…厄古斯会不会降下神罚,让伪神变成彻头彻尾的小丑。
“她们还没回应。”坎瑞丝认为这是把水搅浑的最后机会。若能与图布达成一致,也许还来得及。刺杀大祭司,仅凭她自己是办不到的。教廷没有军队,不代表没有防卫。她能找出不敬神明的死士,可死士并不拥有巫术。
“很遗憾…我有信仰。”浅浅一言,封死了坎瑞丝全部的出路。他说很遗憾,这表示他对神判的结果并不乐观。然而…他有信仰。
…………
灾害纪元,六百八十一年,春。
这个春天,沃夫冈伽南、北两境,又一次拥有了共同的编年,史称——神降纪元。
在几乎所有的沃夫冈伽人眼中,这不是又一次,而是头一次。上一段“全境共享年号”的历史早已被教廷抹除。神明的起点、神教的起点,也包括人的起点,都属于不可议论的范畴。
一只铝舟,一只木舟,自东、西两岸缓缓渡向湖心。
围观者有数千之众。准确来说,是那些赌对了位置,可以遥遥望见两只木舟的围观者,只有寥寥数千。“格林内海”并未因“神罚之判”而成为禁地,帝国军亦没有做出让残影认为“需要警惕”的动作。事实上,他们根本没有动作。
少了大主教的配合,坎瑞丝的任何挣扎都毫无意义。她要么倒向某个神明,要么同时站在两个神明对面。倒向某个神明,她将失去自由;站在两神对面,则失去全部臣民。
近段时日,“缓冲带”之所以不曾陷入完全的混乱,主要是赏金猎人们的功劳。当然也包括假扮成猎人的谍官。神判前夕,“格林内海”周围扎起了一圈距海边十脒有余的“木栏”,实际是边军提供的“拒马桩”。若神判当日有大批前排的围观者被挤下海去,那可太难看了。
坎瑞丝的军队没有进入缓冲带,索菲娅这边就不好擅动。“内海”虽然不大,用木栏将它围上也是个颇耗人力的工程。谍官以高出市价几十倍的重金,雇佣了左近的几个村落。重金是诱惑,也是威胁。验收不合,村长抵命。害怕可以不接,这反正是个抢破头的买卖。
格林内海的渔老大“彼基尼”没有逃跑,于是在那包拳头大小的“乌元”之后,他又得到了第二笔回报——同样大小的两包乌元。一包是工程款,一包是看护费。边军的“拒马桩”都是上品,木料本身值些小钱,若半夜给人锯了可有点麻烦。彼基尼有三艘渔船,两百多个弟兄。打渔不需要这么多雇工,弟兄们主要是打人用的。
神明与神明对决,其影响远远超出当年斗兽场中“木青儿”与“墨白”一役。然而此处不是丰临城,没有“宿竹”那种分量的地头蛇来控制观众的数目。木栏围拢后,这里自发形成了一个“卖场”。接下工程的几股势力,在安装好木栏后没有退走,直接住了下来,占领了最前几排的位置。如此一来,“偷木头”的隐患倒是小了。
拱卫“圣桩”。彼基尼一伙儿借着大义的名分,在谍官默许下抢到了最值钱的两个区域之一。柳叶状的格林内海,两条侧边的中央位置是最贵的。没人知道“大祭司”与“神之泪”会从哪里入海,人们只能认为“中间”的可能更大。
“彼基尼”与“宿竹”的差距,不仅在于战力,更在于信用。宿竹可以卖票,甚至能动用“丰临商会”的蓝印以做防伪。彼基尼是个什么玩意儿?从南、北两边涌来的贵族与富商们,没人听过他的名字。四名独家雇佣的赏金猎人,就是彼基尼的“票”。他们凭着自己的脸,引领贵客们到己方所占位置,让那些凶恶的混混们滚开。若一切顺利,客人便支付订金,等到“神判”当日再付全款。票是提前卖的,城里来的大贵族们可不会坐在这里风餐露宿。
有个不知死的名叫“昂哈路”的工头,在自己占的领区域用“废木”搭了座简易“观台”,很快他真的死了。想在高处看,就去更高处吧。
大祭司不紧不慢,极专注地摇荡着双桨,宛如一份功课、一场修行。正午的日芒照耀在光洁的头顶,映射出一股莫名的神圣。
小主,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,后面更精彩!大祭司,好大呀;他的头,好圆呀。奈何迎面而来的女子,最不擅长读取旁人的心境,因此她体悟不到那份澄澈所散发的光晕。
大祭司,好大呀;他的头,好圆呀。这就是木青儿理解到的全部。大祭司和几乎所有圣仆一样,出身贫苦。又和几乎所有圣仆不同,入教前基本没吃过肉的他,靠着球薯和菜叶长到了近两脒高。伟岸而又匀称的身形,配以祥和而又庄重的面容……映入琥珀般清浅的灰眸后,统统化做朴素的线条与轮廓。
真诚是最好的欺骗。残影笃信的道理,对木青儿从来无效。她诚恳地将她视做至亲,百多年不曾换取到一丝真情。大祭司也成功骗过了自己,他心中真有神明,然而神性的光辉丝毫不能触动眼前的巫女。他们彼此靠近,却始终遥远。
神之泪静立于小舟正中,舟底未嵌铝皮,无桨自行。由西向东、由东向西,两丛鱼群追随两只轻舟,锲而不舍地撕咬着、冲撞着。它们不知信仰为何物,却有着世间最狂热的执着。“水面有东西,咬它。”它们连这样简单的思绪也不拥有,一切由身体自行决定。它们不笃信,也不迷茫。它们不知道自己是鱼,不知道自己存在。
木舟驶到湖心,稳稳停泊。铝舟后至,打了个横,随浪轻摇。显然大祭司对此不怎么擅长。他未因停船时的错乱而显出半点狼狈,比之“旁若无人”更多出几许空明。
“你好。”
“嗯。”
这是两位教宗唯一一次碰面,也是两尊神明最后一次碰撞。两句没有任何深意的对话经木青儿转述,后载于史册。以考据、解读之由,喂饱了一众尸位素餐的无耻学阀。
寒暄过后,大祭司除下外袍,小心翼翼而又从容不迫地翻身下水,全程不曾站起。他不在乎女巫居高临下地俯视自己,也不在乎某个瞬息比对方高出一头。
木青儿瞧得分明,半截左腿刚刚没入水面,那处的水就红了。巨人没有叫喊,甚至没露出痛苦的表情。他紧接着将右腿送了进去,然后是整个身子。
极无印的旋涡自足心流转,后汹涌外溢,撕破了脆弱的船身和更加脆弱的轻鞋,神泪入水。血蒙蒙的前方,隐约看到半张脸孔和一只左眼,平和地凝望着她。
若换做叶玄,这一幕或将成为他长久的噩梦;若不是亲眼见过“硕硕”,又从清尘口中得知了“灵明会”,叶玄或许真要为这份恐怖的自持所震骇。以神识驯化肉身,切断痛与苦的关联,原来这个世界的某人…同样有此修为。
片刻,神之泪的目光被鱼群遮挡,白衣浸染淡红。探手拨开碍眼的凶鱼后,红浆渐浓,已寻不到巨人的身影。
伴随一阵阵不敢高声的喧哗,神泪踩着水底的细沙,一步步踱出海面。白璧无瑕的胴体,石雕般精美的身躯,不见半点残损,没有半道齿痕。
来时拱卫她的护教们,将木舟送入水中便即散去。此时木栏里侧的海岸边沿,只站着一个穿黑衣的男人、两个穿白衣的女人。巫依洛没有同行,她在珀瑟。
“太早啦。”
“闭嘴。”
泪刚一登岸,脚底尚未踩到干沙,鹰便急不可耐地解下长愈脚踝的斗篷,裹住了他的神,和他的妻。圣女很不满意。天神降泪,至洁至圣,要那衣裳作甚?
伪神拔除,不留一丝血肉;正神归位,不染半缕尘俗。这是何等完美的登场与谢幕……被那男人毁了。
破开木栏,神明行走于大地。人丛如得到敕令的海潮,自行退避左右。
“赞颂天神!”
“赞美神!”
“赞颂洛拉玛!”
山呼与膜拜,凌乱着漫延开去。更多选错了位置什么也没瞧见的,亦被层层波荡的激昂裹挟,俯首摇拜。
以神之泪落于湿地沼泽为起始,这一刻,是“神降纪元-七年”。
…………
“我已经任性过一次,到了该负责的时候。”
“您‘坠湖’吧,和妹妹一样。”列奥多-沃夫冈伽。他是坎瑞丝的长子,烟菲尔的哥哥,帝国的储君。最后一个身份已是空谈,往后…大概没有帝国了。用不了多久,沃夫冈伽一词会恢复它原本的、唯一的含义——陆地。
“审判我,我命令你。”死自己,或者死全族。洛拉玛神教不会宽恕一个曾以“大清洁”要挟过她们的皇帝,她只能寄望于洛拉玛一直以来所宣称的仁慈——在长子审判并处决自己之后。
“我做不到,母亲。”上一次称母亲而非母皇,是多少年前的事?列奥多已经记不起了。
这一瞬,只有短短一瞬,坎瑞丝感到鼻尖有些发酸。她强迫自己认为那是错觉:“做不到,你就陪我死。”
如果第二顺位的继承人跳过储君,直接杀死皇帝,那是他个人对神教表忠,不能代表全族。如果长子不做,次子就得将母、兄一并杀掉。“易储”是个极繁冗、极漫长的仪程,来不及了。必须抢在“神教的裁决”降临之前,必须抢在“神判的结果”浮现之前。
这章没有结束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!是的,坎瑞丝与长子的对话,发生在“神判日”前,发生在与大主教谈崩后的第十四天。神之泪敢于迎接大祭司的挑衅,在她看来,这已经代表结果。或许有千百分之一的可能误判,应该说,幸好还有千百分之一的可能误判。否则“押注”将变得毫无分量。
神判开启前,皇帝被长子审判,被公开处刑。这才叫投诚,这才能救命。
坎瑞丝本人改信是没用的,哪怕抢在神判之前,也没有用。先信旧神,再信新神,可以。托托莫家族就是这样,他们甚至曾为了旧神而战,即使这样也能赦免。但坎瑞丝不行,运气好的话家族或许可以,她本人绝对不行。她不是“错信”和“改信”的问题,明眼人都看得出,她在“驭神”。而且还成功做到了一年零两个月。
圣军溃败后,她宣称自己依旧信奉“厄古斯”,却同时在南境划出了一小块无人能去的“洛拉玛教区”。从那一刻起,就注定了二神的平衡一旦打破,无论谁赢,她都非死不可。
“我知道您是对的,母亲。但为了活命亲手将您杀死,我做不到。如果弟弟可以,就让他来吧。”不管透过多少层士兵,只要他下了命令,就算亲手。这大概也是“皇族”与“普通国王”认知事物的根本差别。在摩巴布看来,血浆溅到脸上才叫亲手。
“列奥多,你……”没想好完整的句子就先行开口,话说到一半,后面讲不出来。自二十岁起,坎瑞丝从不允许自己有这样的失态。必要时牺牲一两个儿女,她能做到。但如果杀子的理由,是儿子不肯弑母……就算对她而言,也过于艰难了。
“驭神不是真正的自由,放弃责任才是。坠湖吧,母亲。让我过几天做‘真皇帝’的瘾。”而不是被跪在断头台上的你操控的铡刀。
…………
湿地沼泽,圣都。